印度之旅（一）

飞机在孟买的夜空缓缓降落，从空中看，城市地面上的灯光象一大片铺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石，仿佛闪烁着异国生活的神秘之美。我左边坐着一位西装革履领带笔挺的印度绅士，也许是到家的感觉让他觉得抒怀和放松，我们才开始交谈，因为整个飞行过程他都只顾着吃飞机上的坚果小吃，喝红酒，看《欲望都市Sex and City》连续剧，为搞笑情节旁若无人地大笑。我告诉他我们去普内（Pune）的艾扬格瑜伽学院学习瑜伽。他知道我们是中国人以后说很惊讶看见我太太穿着莎丽（sari，印度传统的妇女装束，由一块五米长的布包裹身体而成），也许我太太是飞机上唯一穿莎丽的女士。我猜这种惊讶类似于在上海看见一个老外穿着中式古装出现在街上的感觉。他说他非常思念他的妻子和九岁的女儿，毫不掩饰这种印度人典型的对家庭关系的依恋。这种强烈的依附总是让我微笑并且沉思。家庭似乎是他们生命活动的核心。对家庭观念的重视也是这个文明古国五千年文化沉淀的精髓之一。这和他们的灵性文化传统是不可分割的。从印度的韦达文化的角度来讲，一个文明社会的质量要看它有没有尊重和保护好三种人，即知识分子（婆罗门）、妇女和老人。尊重知识分子意味着尊重文化、知识和智慧，对妇女的保护意味着家庭和社会的安定（一个社会的堕落遭殃的往往首先是妇女），对老人的态度则反映了对传统的尊崇。在古代，国王所代表的权利和阳性力量必须小心翼翼地保护好这三种看似阴柔的力量，因为前者也许能带来繁荣，但后者才是幸福、和平和快乐的真正原因。全世界的印度富豪比比皆是，他们拥有过任何放荡生活的财力，但具我亲身接触和所知，他们大都忠诚地维护家族和家庭传统，并为家人的幸福勤奋地工作。即使生活在西方也平和地和自己年轻时结发的妻子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回家吃妻子烹调的简单而温馨的食物，甚至和长辈和孩子睡在同一件屋子里。真的，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家庭观念和夫妻和睦，就去拜访印度的夫妻。那是一种和好莱坞式的激情完全不同的感觉，那是一种稳定、确信和平和的关系中散发出的淡淡的芬芳，就象一支无风的房间里的烛光。毕竟，回顾一下我自己和我周围的人，任何幸福或不幸不都是从家庭的幸福或不幸开始的吗？隐藏在很多人穷奢极欲的放荡生活背后的，是一颗渴求从童年的家庭不幸和悲伤中得到安慰的破碎、脆弱的心。

我们出关的速度很慢，看来没有谁会着急的样子。旅客中有很多欧美西方人。随着瑜伽世界范围内的盛行，去印度旅行的人越来越多。这里有个常见的误会需要澄清，很多人认为必须去印度，才能学到真正的瑜伽。但这并非真相。真相是，只有当你真诚地向一个真正的瑜伽师学习的时候，才能学到真正的瑜伽。以前这个人可能出现在印度的机率大一点，但现在不一定了。瑜伽应该说是在六十年代开始从印度走向世界的，很多印度的音乐家，文化传播者、瑜伽师和灵性导师开始走出印度，赴欧美旅行，讲学、传道或传教，教授瑜伽、冥想等神秘或灵性的练习，最早的人应该是辨喜（斯瓦米 • 维帷卡南达Swami Vivekananda），他久居英美，是第一个对西方社会产生影响的亚洲人。他可以说预见了瑜伽在全球的兴起，他甚至论证了当时人难以置信的观点：亚洲的文化本质上远远优越于西方文化！至今近半个世纪，瑜伽已成为一种国际性的文化，突破了种族、地域、宗教和时代的界限。B. K. S. 艾扬格被美国《时代》杂志评为全球最有影响力的100个人物之一。整个“新世纪”（new age）运动可以说其实就是由瑜伽精神带动起来的。这种人类文明史上可以说是最古老、最深奥晦涩、最神秘，最不可思议，有时又可以说是最古怪的艺术能在高科技如此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得到如此广泛的接纳和认可，真是另人惊讶。从六十年代起的很多知识分子就已经意识到，物质技术上的成就感未必能带来真正的快乐，相反造成的是非人性倾向和灵性上的饥荒，而瑜伽和印度文化的复兴肯定地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点，并改变了人们看待世界、看待他人和看待自己的方式。反战、维持和平的意识，环保的意识，健康自然生活方式的意识，素食主义的兴起，文化大同的意识，都和瑜伽的内在精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如此之多的印度以外的灵性追求者在瑜伽中找到了精神上的归宿，在印度人逐渐接受西方物质文明影响而开始放弃自己的文化的时候，这些“外籍的”瑜伽师却全身心地拥抱了这种古老的传统，他们放弃西方的舒适的生活方式，进入喜马拉雅山，丛林或荒漠中的修院中，象印度古代的圣人那样生活，想要理解除了追求舒适以外，人生还有没有其他更深刻更有意义的体验，其虔诚的程度甚至比印度本土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瑜伽界很流行的一句话是：当学生准备好的时候，老师就会出现。在你抱怨没有好的老师的时候，先扪心自问，我是想学习真正的瑜伽并改变我的生活态度吗？我是叶公好龙，在看了几句不负责任的瑜伽广告词和几个商业网站后就人云亦云赶时髦，还是为了在我的减肥计划上多添加一个项目？或者，是为了在我瑜伽教师的履历上添加眩目的一条？我的理解是，无论你是谁，印度人、美国人、欧洲人或中国人，真正的瑜伽离所有的人都一样遥远也一样接近。瑜伽在哪里呢？在这印度的机场，我并没有感觉自己比我在上海自己的公寓里更接近瑜伽。瑜伽的主题是我们和这个宇宙和其中所有生命的和谐统一的关系。这超出了印度的范围，虽然印度养育了瑜伽。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但我们不会说地平线创造了太阳。其实、真正有智慧的父母都明白他们并不“拥有”自己的孩子，只是永恒的生命力借助父母的身体，以孩子的方式展现在这世界上罢了。虽然瑜伽携带着印度文化、习俗和宗教的种种色彩，就象孩子的长相类似父母，但真正的瑜伽师却超越任何文化、地域或传统的限制，或者说，除非他达到这一超然的境界，他还不是一个完美的瑜伽师。印度作为一个地域，在几千年中孕育了那么多的圣人，圣君和圣哲，他们的各种教诲无非是为了帮助我们摧毁迷惑、愚昧和加诸自身的种种局限和误解，这些愚昧、迷惑和误解正是我们痛苦的根源。

我们推着两个大箱子来到了出口，走入孟买机场的夜色中，天色和气温都很温和怡人。我并不着急地寻找我的名字，马上就看见一个印度年青人手里拿着一张硬纸板上面写着：Mr YULIANG，心中不由得产生一阵对我的老师Christine的感激。Christine是美国人，她是艾扬格瑜伽教师，她当了艾扬格近二十年的学生，她每年去普内至少一次去见艾扬格全家，普内哪条街上有什么小吃她都知道，是她替我从美国打电话预订了从孟买去普内的车辆，她告诉我车辆的牌号、司机的名字和手机号码，还叫我千万不要理睬所有机场拉客的黑车，她甚至还替我预订了普内的旅馆房间和瑜伽学院的课程。她曾在信里对我说，真正的艾扬格瑜伽就三个人在教，B.K.S.艾扬格，他的女儿基塔 • 艾扬格Gita Iyengar，还有他的儿子帕香 • 艾扬格Prashant Iyengar。她对他们全家充满情感和爱戴，并为自己是艾扬格瑜伽家族的一员而感到幸福和自豪。以前她在普内学习时曾写信告诉我她当天学了什么，今天艾扬格在课堂上说了那句话来启发所有的学生，让我不由得心驰神往。

机场外一群野孩子成群结队地在那里奔跑、打闹和乞讨。行乞对他们与其说是一种谋生方式，到不如说是一种无忧无虑的胡闹和游戏，已自然地成了他们童年的一部分，胡闹和行乞的这种混合让我感觉不到他们的悲惨。明天将会是怎么样的一天呢？我坐在机场外路灯下的栏杆上，心里出奇的平静，等着开车时间的到来。当然啦，这不是我们的专车，还得等齐其他客人才能开车。只是好奇旅馆会是什么样的。

黑暗中看见普内的城市街道并不十分宽敞，象是很多弄堂和小街连接起来的迷宫，而司机就像是在迷宫中飞行的蝙蝠一样左转右转，开得飞快，而我们则又疲劳又提心吊胆，又无能为力。

第二天，我们是在明亮的早晨的光线和嘈杂的汽车声中醒来的，原来我们的房间就在临街的一个转角上。

摄影：chandra（小月）